苏舜钦:孤舟古祠下,风雨看潮生
无事之时,偶尔会看一下有些正剧意味的电视剧,近期在看一部叫《清平乐》的剧,那里面的文学大佬多多,范仲淹、晏殊、欧阳修的一堆,但其中却发现了一个难得出镜之人,叫苏舜钦,我对这个人可以说是即熟悉,又陌生。
说熟悉,那是因为在中国文学史上,他是有着一席之地的,他与欧阳修和梅尧臣齐名,时称“欧苏”或“苏梅”,名声不可谓不大。
要说陌生,我除了知道苏州著名的沧浪亭是他所修,还写有一篇《沧浪亭记》外,也就记得他的一首名叫《淮中晚泊犊头》的诗了,除此之外,皆茫然中。
春阴垂野草青青,时有幽花一树明;
晚泊孤舟古祠下,满川风雨看潮生。
我很喜欢这首诗,尤其是这最后两句,第一次读时简直被惊艳了,犹如一幅描绘夜雨中船泊淮河的风景画,感觉不输唐朝张继的那首“夜半钟声到客船”呢。
由明到暗,白天黑夜,月映树花,古庙静寂,动静相宜,这首即兴的小诗中,主人公超然物外的闲适心情,很有些仙风道骨之韵味,他如一个局外人一般,看雨中潮涨,从容自在。
如韦应物的“春潮带雨晚来急,野渡无人舟自横”,不同的是,韦应物是旁观,而苏舜钦却是在画中,但又感觉他对外界发生的一切,于他无甚关系,那恬淡的心绪,只是在欣赏“潮平两岸阔”的风景罢了。
说他在宋代文学占有一席之地是肯定的,但也仅仅是稍稍提了一下,很少有展开论述的,至于他的生平或成就,几乎无人提及,无论是“苏梅”也好,“欧苏”也罢,最多也是考试中的一个填空题,仅此而已。
苏舜钦出现在《清平乐》中,很是让我有些意外,这可能是他在电视剧中唯一的现身了,剧中的他玉树临风,正直刚毅,才气逼人,可惜的是,仕途蹇促,天不假年,英年早逝。
苏舜钦,字子美,号沧浪翁,祖籍梓州铜山县,即今四川中江县, 生于开封,进士出身,历任县令、集贤殿校理和监进奏院等职,支持范仲淹的庆历新政,遭劾罢官,闲居苏州,修建沧浪亭,后朝廷任其为湖州长史,未及赴任便因病去世,年仅41岁。
他是正宗的官N代,据有人考证其先祖是在北国牧羊的苏武,这个就复杂了,不过不重要,就如同那编草席卖的刘备说自己是中山靖王的后代一般,有人认可就行,何必管它真假。
苏武的后代尽可忽略不计,但其祖父却担任过副宰相,这可是正宗的高官了,他的父亲也官至工部郎中,正宗的部级高干,而他的外祖父王旦,真宗朝的名相;岳父杜衍亦为宰相,封祁国公,累官至太子太师,谥号“正献”,所以,他是名副其实的官宦人家出身,官二代加官二代。
他本人也很是了得,《宋史》有记,“舜钦少慷慨有大志,状貌魁伟”,身材高大,美髯修身,好饮酒,有诗赞云,“醉倒春风载酒人,苍髯犹想见长身。”加上一家人都是书法名家,耳闻目染,所以,他的书法也有着深厚的功底。
出身在这样地位显赫之家,他21岁便因“祖荫”而步入仕途,出作荥阳县尉,也就是县公安局长,但如他这才高之人,岂能看得上这升斗之职,遂“锁其厅而去”,自己去考进士去也。
大才之人,他考进士如探囊取物,轻松便考上了,被授蒙城知县,又升迁为大理评事,属于掌推按刑狱的官员。
刚步入仕途的苏舜钦年轻气盛,喜言政事,他不局限于自己的本职工作,对朝廷的政策多次上书言事,纵论时政,但是,作为一位仅八品官职的人来说,人微言轻,其上书亦是如泥牛入海,没了下文。
虽然不被最高当局重视,但他直率敢言,指斥时政的勇气和见识,却也给他带来了声名,不仅“群小为之侧目”,而且也得到了范仲淹的赏识,宰相杜衍对他更是青睐有加,将他招为东床快婿。
当时的东京汴梁经济发达,我们从那著名的《清明上河图》中便可窥之一二,又值边患渐消,狼烟不起,所以,在都城是一派的祥和气象。
苏舜钦出身高贵,文采飞扬,初入仕途,前途无量,身边遂聚集着一帮的文人学士,常行“雅会”,诗酒唱和,但其性格放荡不羁,往往引人侧目,“惜哉嵇阮放,,当世已不容”,这为他后来的遭遇埋下了伏笔。
时值范仲淹正欲雄心勃勃的尝试改革,正是广延人才的用人之时,而苏舜钦对以有的旧习深恶痛绝之人,对范仲淹当然是持积极支持的态度,所以,范仲淹也将其延揽麾下,荐其才,为集贤校理及监进奏院。
范仲淹在名篇《岳阳楼记》中写道“庆历四年春,滕子京谪守巴陵郡。越明年,政通人和,百废具兴……”而正是在这一年,苏舜钦遭遇到他人生的滑铁卢,从此便一蹶不振。
事情的缘由是在这一年的秋天,苏舜钦按惯例,以卖公文纸的钱宴请同僚及同他相好的名士,这当然有公款吃喝之嫌,何况期间还招有歌伎侑酒,遂被御史中丞王拱辰以“监主自盗”弹劾。
处理结果为参与者全部被除名,领头的苏舜钦不但下了大狱,后来还被削职为民,而且“永不叙用”,大好前程戛然而止,这就是史上著名的“进奏院狱”。
这件事因为牵涉人多,影响面很大,在当时就引起轩然大波,被称为“震动都邑”,是单纯的整治奢侈之风还是严惩监守自盗、是政治政治事件还是一般事件,是为打击改革派人士还是个人报复,说法各不相同,理由各色各样,莫衷一是。
不管后世如何评价这事件,但总体感觉苏舜钦还是有些冤枉,卖一堆废纸吃个饭,官家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吗?而后世很多人也觉得他很冤枉,所以在《宋史》中对此就有了这么一句话,“世以为过薄”。
苏舜钦被罢黜,他生在开封,长期在此生活,但此时已成为他的伤心地了,于是,他去了江南,流寓苏州,买下旧别墅,建造新庭院,其中便包括闻名后世的沧浪亭。
一泾抱幽山,居然城市间。
高轩面曲水,修竹慰愁颜。
迹与豺狼远,心随鱼鸟闲。
吾甘老此境,无暇事机关。
沧浪,一看便知是取自先秦民歌《渔父》中“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吾缨;沧浪之水浊兮,可以濯吾足”,是远离朝堂的隐士在山水间的自娱之情,其实,此时的苏舜钦远没有这闲适的心情,他并不是个心胸开阔之人,落职后,满满的委屈和怨恨。
他四处投书求人,如怨妇般的逢人就说自己的遭遇,说苍天不公,说命运弄人,但是,不知是他的那些朋友自顾不暇,还是当时局势的无奈,竟无人出来为其鸣不平,即使他的老丈人对此也噤若寒蝉,不发一声。
“……予时榜小舟,幅巾以往,至则洒然忘其归。觞而浩歌,踞而仰啸,野老不至,鱼鸟共乐。
形骸既适则神不烦,观听无邪则道以明;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,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,隔此真趣,不亦鄙哉!……”
在此,他带着心灵的创痛,写下他的名篇《沧浪亭记》,作者借景抒情,逐次推进,将自己惨遭迫害的心中历程寓于这景色之中,实为记叙文中不可多得的好文。
苏舜钦所处的宋仁宗年代,还算是北宋时的黄金时代,前期在皇后刘娥垂帘之后,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,都是一个相对环境宽松,经济繁荣的社会,加上宋代文人地位的提高,诗词歌赋精彩纷呈,所以,尽管苏舜钦有委屈,但却也过得相当地潇洒。
及仁宗亲政,他也感觉对苏舜钦的处理有过重之嫌,杀鸡儆猴,对于不幸成为那只猴的苏舜钦,仁宗心中也有些愧疚感,于是,在苏舜钦被罢官四年后,仁宗便让他复出,授其为湖州长史,但可惜的是,还未及赴任,他便病逝了。
如果苏舜钦有苏东坡那样的潇洒,这点挫折其实真不算个事,但苏舜钦却一直对此事不能释怀,激愤的心情始终在他的心中交织,尽管他貌似潇洒,精心打造园林,其实绝对不是他被罢官后写的诗文中那样洒脱。
年光冉冉催人老,云物涓涓又变秋。
家在凤凰城阙下,江山何事苦相留。
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,他对曾经的繁华很是留恋,那给他带来声名的地方,以及对想要一展宏图的向往,使得他无心面对这良辰美景,在韶光易失的感叹中,我们能体味出他浓重的恋阙心态。
他成天郁郁不乐,成天抱着个酒葫芦狂喝滥饮,“读书百车人不知,地下刘伶吾与归!”即使朝廷要重新启用他时,还耿耿于怀于没有给自己“平反昭雪”,最终是自己把自己给气死了。
与范仲淹不同,苏舜钦由于官微职低,并且英年早逝,他于政治上是乏善可陈,只能算是个文学人物,他倡导古文,痛斥当时流行的浮艳文风,特立独行,一如好友欧阳修所言,“于举世不为之时,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,可为特立之士也。”
别院深深夏簟清,石榴开遍透帘明。
树荫满地日当午,梦觉流莺时一声。
这首《夏意》写得也很是清新可人,似乎与他的性格有些不搭,但不可否认,作者通过对眼前小景的转换,如同一个长镜头,将四周的景致慢慢地摇在读者面前,给人以流丽而清邃之感,而最后一句流莺的鸣唱,惊破主人的好梦,将这小院的静寂打破。
此诗动静相宜,小巧别致又情趣盎然,院临清潭,窗明几净,石榴的红映着绿植的荫,透过一袭竹帘,似乎能嗅到那满院的花香,这一连串流动的意象,灵动丰满,简直就是一幅美丽的《湖畔小院夏眠图》。
观苏舜钦的一生,也是可叹可悲的一生,为了一顿饭局被贬官,从此便告别仕途,但我觉得他自己是要负主要责任的。
人切忌太狂,但有大才之人却又常常按捺不住的要显摆,朱熹对他这事有个评价,差不多也代表着后世的主流观点,他对苏舜钦就多有责言。
“如苏子美、梅圣俞之徒,此辈虽有才望,虽皆是君子党,然轻儇戏谑,又多分流品……”
这段话很长,大致是说虽然这几位当时很有声名之士是范仲淹招来的大才之人,但他们却轻薄不能自律,如委以重任,则必将害己误国,所以皇帝为“惩才士轻薄之弊”,遂以严厉的手段处罚之。
后来的乾隆皇帝是很支持仁宗作法的,他说:“仁宗逐苏舜钦辈,不使朝士以夸诞标榜相尚,所以维风端习,未为失也。”都是皇帝,所以我想,他的看法同宋仁宗的看法是一致的。
苏舜钦的心胸实在是太狭窄了,跌一次跟头就再爬不起来了,自己将自己逼到了角落,还怪世人将他抛弃,成天在那里自怨自艾,由此来看,他也的确不是一个成大事之人。
朱熹所说梅圣俞就是梅尧臣,他其实也是屡遭挫折,但却可以很快的自我排遣,将自己从逆境中摘出来;陆游在四川时,也曾经因为“燕饮颓放”而被罢官,不是一样能通过反省自律,又被朝廷启用,成就了最后修国史的大业。
即使那同时期的滕子京,也是因使用公款不当,被“谪守巴陵郡”,人家不是一样努力为政,勤奋敬业,修岳阳楼,筑防洪堤,与《岳阳楼记》一起名垂史册!
反观这苏舜钦,成天的呤着“旅愁无处避,春色为谁来”,沉浸在用一篓破纸换一场酒席所带来的悲痛之中,久久不能自拔,最终是酿成了一声声痛彻的长叹。
我是不知道他是否是先天体弱多病,但41岁便离去,而当年与他一起受累之人都复了官司,就他一人抱憾离世,实在是太可惜了,如果他有苏轼那样豁达的心胸,将这个世界看开,也许他会给我们留下更多脍炙人口的好作品的,而不仅仅只有这沧浪亭和《沧浪亭记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