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个局里,曾国藩必须当“汉奸”。而已经躬身入局的曾国藩,他不能逃,也逃不了。
01.洋人也在局中
1858年,英法美俄联军攻陷大沽炮台,而后溯流而上,占据三岔河口北岸。
1860年,清政府与英法俄签订了《北京条约》。其中,中法《北京条约》规定,将三岔河一带的望海寺和崇禧观地基,租给法国传教士。
1869年,法国传教士在三岔河口修建了望海楼教堂,并以此为基地,在天津大肆传教。
1870年,在望海楼教堂举办的育婴堂中,接连死了几十名儿童。这件事,刺痛了国人的敏感神经。
但如果冷静分析,这种情况应属正常事件。
在当时,儿童的死亡率本来就高。望海堂收留的儿童,主要是无依无靠的孤儿。很多孩子本就营养不良,甚至患有疾病。而现在给出的公认说法,是天津在当时赶上了传染病流行。
但是,当时的局面就不允许国人这么冷静,因为大家普遍陷入了一种局。
洋人抢了自己的土地,洋人在抢来的土地上修了教堂,洋人还把原来的望海寺和崇禧观给毁了,洋人还没完没了的传教。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:洋人满大街地寻找和收留中国儿童。
这个局,就是中国人集体仇视洋人、恐惧洋人和不理解洋人,特别是满大街的洋人传教士。
接下来的事情,则是局面激化。
死掉的儿童被草草掩埋,却被野狗挖出来,弄得肢体残缺、惨不忍睹。这种惨况,可全被当时的天津百姓看到了。于是,天主教挖眼剖心、洋人用儿童眼睛制药的说法,立即甚嚣尘上。
群众、群众,就是一群乌合之众。一个人的智商在100以上,但100个人的智商就要跌破70。现在如此,当时更如此。但是,我们是不是应该重新审视一下这个问题。
群众真得那么好骗吗?
其实,没有好骗的群众,只有愿意被你欺骗的群众。即便是当时的国人,也不会真诚地相信什么挖眼剖心、用眼睛制药的鬼话。然而,大家更愿意这么认为、更愿意这么相信。因为这样做有好处。一种好处是内心自洽:洋人真的不是好东西;一种好处是发泄仇恨:正好给了收拾洋人的口实。
02.大清官员也在局中
既然阴谋论成了普遍共识,那么就总能找到印证共识的事件。恰在此时,有人抓了两个人贩子,并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迷药。而人贩子则说迷药就是望海楼教堂给的。于是,群情再一次激愤,从愿意相信变成了真的相信。老百姓找到地方官员,讨要说法。
当时的天津知府张光藻贴出了安民告示说:
风闻该犯多人,受人嘱托,散布四方,迷拐该幼孩,取脑、剜眼、剖心,以作配药之用,此等情形,凶惨已极。
这根本不是什么安民告示,而是火上浇油。张光藻的确没说这事跟望海楼教堂有什么关系。但这比直接说还拱火。人不是机器,人是能动着认识外部世界的。把洋人的谣言、告示的“风闻”以及死去的孩子联系在一起,还有人贩子的供述,大家得出的结论是:这事一定与望海楼教堂有关。而且,这个安民告示还制造了另一种假象,那就是:政府知道是洋人干的,但惹不起,所以只能风闻、不敢说。
天津百姓立即包围了法国教堂,质问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。洋人肯定不认,传教士还能好好说话,但法国官员却动怒了。欧洲人看待亚非拉殖民地,从来都是一副主子的姿态。真跟你们中国人好好解释,那对不起自己高贵的血统。这就是洋大人自己给自己制造出来的局。所以,法国人的反映,特别是驻天津的法国官员,只能比中国人更激烈。
法国驻天津总领事丰大业,直接找到天津三口通商大臣崇厚,要求清廷派兵镇压。而崇厚呢?崇厚在洋人面前一直是软骨头,但这次却变得不好商量了。他惹不起老百姓,但也得罪不起洋人。丰大业见谈不拢,竟然掏出枪来,对着崇厚就是一枪。虽然没打中,但上层交流就算谈崩了。这时候,法国人也不指望崇厚派兵镇压了。
发了彪的丰大业,竟自己带人赶往教堂。此时,正好赶上天津知县刘杰前来疏散群众。丰大业指责天津知县办事不利,接着又掏出枪来,对着刘杰就打,打伤了刘杰的家丁。法国人彪悍吧,他们可比天津百姓更过分。
但是,你丰大业这么干,可全被天津百姓看在眼里了。到这个时候,就谁也拦不住老百姓了。天津百姓群起攻之,当场打死法国领事丰大业和他的秘书。之后,又冲进教堂,打死神父2名、修女10名、法国商人2名、俄国人3名,随后一口气焚毁望海楼天主教堂在内的六座教堂,以及教堂旁边的法国领事馆。
大清官员怎么了?
从天津知府张光藻到三口通商大臣崇厚,的确是在息事宁人,但息事宁人中却有把事情搞大的“阴险”。原因是大清官员也憋着火。同治年间各地教案不下上百起,但大清政府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了屈服。你政府可以是一台冷酷的机器,而官员可是有血有肉的人。所以,官员早就不满了,但官员不敢发作。老百姓呢?老百姓不吃朝廷俸禄,自然该出手时就出手,从不惯着洋人。所以,大清官员是表面顺从却暗中反洋,而大清百姓则是快意恩仇且明着反洋。这就是身在局中的大清官员,他们不敢反,夹在中间的他们却无能为力。
03.曾国藩则在一个更大的局中
天津教案发生之后,法国联合英国、美国等列强,问罪大清政府,要求严惩天津官员,甚至提出要天津官员为丰大业抵命。而软弱可欺的大清政府是个什么态度?
慈禧和朝廷一直很矛盾。一伙人主张民心可用,干脆继续鼓动民众,把不讲理的法国人赶出中国;一伙人主张继续屈服,仗肯定不能打,要是能打也不会有两次鸦片战争的惨败。
所以,从大清朝廷角度来说,这事就没法处理。因为朝廷的感情和朝廷的理性,就一直拧巴着。所以,不管怎么处理,其结果都不会尽如人意。
但关键的一点:身体是诚实的,你打不过人家,只能认怂。于是,慈禧太后同意继续屈服,朝廷命令直隶总督曾国藩处理此事,给出的原则是“消弭衅端、委曲求全”。
于是,夹在中间的曾国藩就更难了,直接遭受了两个死局。
一个局是拧巴着的朝廷意志;理性的要求是委曲求全,但骨子里却是天朝上国的颜面和“使民心允服”。
一个局是大清官员普遍遭遇的局,而临到曾国藩身上则更为激烈:一面是咄咄逼人的洋人,一面是群情激愤的百姓。
陷入这个连环局的曾国藩,遭遇了来自朝廷、洋人、百姓三方的压力,他就是怎么做也做不对。既然这是一个坑,那曾国藩能不能不跳吗?当时,曾国藩还真有理由不跳,那就是生病,而且在天津教案之前就一直生病。但老佛爷不答应、大清朝廷不答应,这件事就一定要等着曾国藩来处理。
因为慈禧太后还给曾国藩做了一个更大的局。
天津教案,调查清楚并不难,关键是你得给出说法。事实是什么已经不重要,死了的洋人不可能死而复活。所以,曾国藩就要给这件事定性、定论,然后让洋人满意、让朝廷有面、让百姓舒心。
半生混迹官场的曾国藩,在这方面是个老江湖。一边跟慈禧各种书报往来,一边查清了案件的始末原委:
都说洋人拐带孩子、挖眼剖心,但到底谁看到了?发出通告,各种查找,证明此事子虚乌有。
又找到仁善堂的妇女、孩子一百多人,问出口供:系多年入教、送堂豢养,并无被拐情事。
既然国人无理,那就公事公办。于是,曾国藩将杀人放火的“暴徒”20人宣判死刑、25人宣判流放,天津知府和天津县令革职,后又发配黑龙江,赔偿白银大约五十万两。
然后,曾国藩整理了一份奏报,即《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》,其中明确指出“杀孩坏尸、采生配药”纯属谣言,甚至还引用圣祖仁皇帝康熙的说法,给洋人洗白:
天主教本系劝人为善,圣祖仁皇帝时久经允行,倘戕害民生若是之惨,岂能容于康熙之世?
这个说法洋人肯定会满意,但处事则不会满意,因为洋人是要清朝官员抵命。所以,洋人还会咄咄逼人。但,曾国藩亮明了底线,不能用官员抵命,慈禧也是这个态度。但你曾国藩都是在为洋人说话,天津百姓就肯定不会满意。朝廷还在拧巴着,所以慈禧太后也不知道自己满意与否。
接下来,曾国藩还得为天津百姓说话,也就是让百姓也满意。于是,追溯原委,认为洋人在整个事件中也有问题,提出了洋人的诸多可疑之处。如教堂大门平时总是关闭、治病救人却夹带传教、濒死之人都要洗礼、母子同在教堂却多年未见、教堂死人过多导致流言四起。洋人的这些可疑之处,才招致百姓的不理解、不满和恐惧。所以,洋人也有责任。
曾国藩做的没错、说的也没错,但错就错在:他在局中。
要命的是:你曾国藩是要杀人的,即严惩肇事暴徒,一下就要杀掉20人、流放25人。首先,离得最近的天津百姓,对曾国藩“诟詈之声大作”;其次,朝廷上下怒不可遏,“京师湖南同乡尤引为乡人之大耻”;甚至,连曾国藩的老家,都掀了天,乡绅们怒砸曾国藩的家宅。
曾国藩不是已经在奏折中替天津百姓说话了吗?他不是也指出洋人的问题了吗?原因是局面如此,曾国藩这些话根本没啥用。而即便是这些没啥用的话,大清朝廷发出的《邸报》里,还全给删掉了。于是,曾国藩必须是屠杀无辜百姓、取悦洋人的大“汉奸”。慈禧太后和大清朝廷,一定要“牺牲”曾国藩。
04.到底什么是局
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?
这是慈禧太后和大清朝廷给故意给他曾国藩做的一个局。
不惩办凶手则洋人那里没法交代,所以必须惩办;但惩办凶手则百姓那里没法交代,所以不能惩办。这个二难命题怎么破?办法就是:朝廷超然事外,一切都推到曾国藩的身上。
杀洋人的凶手,已经惩办了,而洋人的名声也给洗白了。在最底线上,就能平息洋人的怒火。如果洋人再不满意,那还有曾国藩顶着。
杀百姓的,可是他曾国藩,而不是慈禧太后和大清朝廷。慈禧太后一直在说诏准:曾国藩说啥我都同意。而大清群臣对曾国藩,早就群情激愤。所以,老百姓不满意,去问曾国藩。
而在天津教案将了未了之时,慈禧和大清朝廷便免了曾国藩的直隶总督,让他出任两江总督。慈禧和朝廷,也算给了天津百姓一个交代。
为什么一定要曾国藩来背这个黑锅?
因为慈禧太后就是要打击曾国藩的威信。平灭太平天国,曾国藩功劳太大了;消灭太平军,湘军力量太强。对曾国藩、对湘军,朝廷不是不信任的问题,而是管不住的问题。所以,必须找机会对这个集团进行敲打和削弱。
天津教案,恰为慈禧太后提供了敲打的锤子。你曾国藩这个湘军领袖,已经成“汉奸”了,自然无力与朝廷叫板。
曾国藩就不能反戈一击吗?不能,因为他已躬身入局、无路可退。天津教案必须由曾国藩去处理,生病了,那慈禧太后就等你病好。杀百姓的罪名必须由曾国藩来担,他不担,难道还让慈禧和大清朝廷来担吗?
那究竟什么是局?
抽象的概括就是:形势合力形成的、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某种情状。
比如旅游景点的饭店,就是做一锤子买卖,所以物不美、价不廉。这个局,游客改变不了、景区也改变不了。
比如千穿万穿、马屁不穿。领导都是傻子吗,就看不穿部下言不由衷?部下必须无耻吗,就一定要贱成太监?无耻吹捧,才能增加背叛成本;听得越多,才能获得更多忠诚。大家都在一种看穿不说穿中实施信号交流。
曾国藩面对的就是这种局,不仅躬身入局而且深陷其中。
作为大清官员,曾国藩不能得罪洋人,因为大清打不过;也不能得罪百姓,因为百姓伤不起。所以,只能在骂名中亦步亦趋。
作为大清名臣,曾国藩爱惜羽毛,因为立名太难;也公忠体国,因为人设早立。所以,牺牲的时候只能牺牲羽毛。
作为当朝权臣,曾国藩退不出权力游戏,因为身后是湘军将士;进不了慈禧法眼,因为已经功高震主。所以,高歌猛进之后只能黯然收场。
此时的曾国藩是如此,后来的李鸿章也是如此。晚清就是这样的一个局。大家都是“八千里外觅封侯”,但封侯之后呢?一片狼藉中黯然收场,当此之时“牵犬东门岂可得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