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老爷子,叹个气,吐个槽,都是诗。
张爱玲当年那句,出名要趁早,害了多少人。看看辛老爷子(当然,张爱玲害不着他老人家),出名得有多早,二十三岁起兵抗金,手刃异端,并且只带了五十个壮士,冲进敌方万人营帐,生擒主谋,一路闯关南下,回归南宋杭州。这意气风发的毛头小伙子,浑身是胆,当时那呼声,怎么说来着,“懦夫为之奋起,圣天子一日三叹息。”
恩,出名了,回家了,该建功立业驰骋沙场了!这血气方刚的小伙子,终于要得偿所愿了!
天真!南宋是辛弃疾家开的吗?显然不是,这个显然不懂江南的汉子,与这个偏安一隅偷安余生的小南宋,格格不入。
“哎呀,你这么厉害,就去整顿荒芜吧!”
就这样,一股子热血,开始了颠沛流离。不对,应该叫动荡不安。反正,哪儿离朝廷远,离政治中心远,你辛弃疾就去哪儿建功立业吧。
岳飞当年感叹报国无门,“待重头,收拾旧山河!”满江红的气势,每读一次,我的热血也跟着沸腾一次,可好歹,他曾有机会一展身手,小小实现过自己的抱负,可辛弃疾不同,他这一生,都没能实现唯一的初心:收复北方被金人侵占的国土。
最怕位高而德薄,最怕权力至上的人私心甚重。这个战略家、军事家,怀着极高的爱国热情的男子,四十载浮沉里,因为政治势力的私利,而永远被拒之门外。他要的建功立业,不是你的位高权重,不过是收拾旧山河。
有些人的心胸开阔到,那些私利之人无法明白。他们以为自己不明白的就不存在。所以,一个领导的胸襟和格局有多广阔,政治视野有多辽远,所建立的功业才能有多伟大。
可是你看啊,这世道,公平的可怕,这豪气干云的政治家战略家军事家,成就了南宋文坛最瑰丽的色彩。你以为他只是鲜衣怒马的豪放派词人吗?不是不是,你瞅瞅:
青玉案·元夕
东风夜放花千树。更吹落、星如雨。宝马雕车香满路。凤箫声动,玉壶光转,一夜鱼龙舞。
蛾儿雪柳黄金缕。笑语盈盈暗香去。众里寻他千百度。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。
这首千古流传的词,被后世多少诵读,那句“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”道尽多少人生境界,有人从中领会人生,有人从中找寻爱情,在那像东风吹散千树繁花一样,又吹得烟火纷纷,乱落如雨。豪车满路芳香,凤箫声回荡,明月西斜,鱼龙灯飞舞的夜里,他到底见到了怎样的女子,笑语盈盈,暗香浮动,从人群中出现又消失,小伙子是不是找了一整夜,黯然伤神之时,默然回首,她竟就在灯火阑珊的地方。
西江月·夜行黄沙道中
明月别枝惊鹊,清风半夜鸣蝉。稻花香里说丰年。听取蛙声一片。
七八个星天外,两三点雨山前。旧时茅店社林边。路转溪桥忽见。
那个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日子里,下起了零星小雨,从前熟悉的茅店小屋依然坐落在土地庙附近的树林中,山路一转,曾经记忆深刻的溪流小桥呈现在他的眼前。他的词里,总有种峰回路转的意味悠长,仿佛他这一生的等待,等待一个转弯,等待朝廷的一道圣旨,等待再一次上阵杀敌。
在这样的等待中,这个男子渐渐老去,你看:
丑奴儿·书博山道中壁
少年不识愁滋味,爱上层楼。爱上层楼。为赋新词强说愁。
而今识尽愁滋味,欲说还休。欲说还休。却道天凉好个秋。
人年少时不知道忧愁的滋味,喜欢登高远望,为写一首新词无愁而勉强说愁。现在尝尽了忧愁的滋味,想说却说不出。想说却说不出,却说好一个凉爽的秋天啊!
突然就有些许心疼了,心疼这样的男子,仿佛被无形的网圈养起来了,山间的肆意洒脱却是对他内心上阵杀敌的热烈最深切的束缚。你偏生要翱翔九天的龙,活在小溪里闲云野鹤,这是多大的反讽。
想当年:
千古江山,英雄无觅孙仲谋处。舞榭歌台,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。斜阳草树,寻常巷陌。人道寄奴曾住。想当年,金戈铁马,气吞万里如虎。
元嘉草草,封狼居胥,赢得仓皇北顾。四十三年,望中犹记,烽火扬州路。可堪回首,佛(bì)狸祠下,一片神鸦社鼓。凭谁问:廉颇老矣,尚能饭否?
梦里醒来:
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。八百里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声。沙场秋点兵。
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。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。可怜白发生!
小伙子变成了老头子。可他的初心却依然炽热,正是这种炽热,灼烧了他一生的郁郁不得志。生命给他最大的玩笑,是在最后,在他终于可以实现初心的时候,却已不给他时间去完成。
以他的战略才能,对战争形势的准确分析,他料定了金国六十年内必亡,可他猜中了结局,却没有明君去给他机会,滔天的声誉又如何呢?在这个偏安一隅,不思进取的朝政下,没有实权依旧意味着没有刀剑。这个不可一世的英雄,最终却无法实现抱负。
金国最后真的灭了,是元朝帮辛弃疾实现了愿望,当然元朝也灭了南宋。
你问这老爷子,你后悔这一生吗?后悔自己对梦想的执着吗?我想他会拿碗砸你的。那些时光里的卓尔不群,纵世事阻挠也不能阻止。这一生,老子就是要收拾旧山河!
执着之人,成就伟业。玄奘当年若不是有求取真经的执着,如何一路西行,最终抵达天竺?辛弃疾如果没有对收复失地的执着,早就在回到南宋的小朝廷里,变得和那些人一样蝇营狗苟,又何来之后震惊文坛的千古绝唱?
这老爷子,说的话就是词,从不需矫揉造作,他的豪放气派和胸襟,是与生俱来的,天成者,无人比。后世之人若想学他的词作,用王国维的话说,没有他的胸襟,学他的词,简直是东施效颦。
四十三年,望中犹记,烽火扬州路。我想他这一生都活在期许里,最后他的愿望其实实现了。
也许真实的战场上,没有他上阵杀敌的英姿,可历史的战场上,却有他辛弃疾传世的精魂。
每个人,都有天赋的使命,都有该走的路。
成就伟大的,往往是我们自己。
本文为一点号作者原创,未经授权不得转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