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何养了五个学渣儿子，陶渊明却是远超他的时代的好爸爸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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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宋石男
知名专栏作家 独立文史学者
把娃写进自己的诗文里，哪位文学家爸爸最有爱？真正笔下留名，陶渊明比杜甫辛弃疾还用心。这份真爱来自哪里？陶渊明除了是松弛感的鼻祖，还有晋朝名士的深情，更有难能可贵的亲子平等，阶层平等观念。听知名学者宋石男开讲陶渊明的深情是如何形成的，如何调整好激情和浓情，创作出流传至今的清新又动人的诗文，对孩子有哪些启发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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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能不少朋友会奇怪，陶渊明不是以淡泊宁静著名吗？为啥说他深情？而深情与平等又有啥关系？
陶渊明的确是个深情的人。而他的深情，又与一般说的浓情与激情都不太一样，相当特别。
01
陶渊明背后的晋朝风气
先来说说魏晋时代的情。魏晋时代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多情的时代，用当时的人的话说就是：钟情。“为你钟情，倾我至诚”的钟情。
宗白华先生曾说，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，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。这话很有见地。不过宗白华先生把陶渊明也归入山水诗人，就有点遗憾了。陶渊明不是山水诗人，而是田园诗人。而田园诗恰好是山水诗的反面。山水诗是魏晋的主流，陶渊明的田园诗不是。多情善感也是魏晋的主流，陶渊明的深情却不是。
截图来自纪录片《千古风流人物·陶渊明》
那么，魏晋主流的多情善感是怎样的呢？我们先来看几个小故事，全都来自世说新语。
名士王戎的幼子夭折了，朋友山简去看望他，见他极度伤情，就劝他说，小孩子只是怀抱中的玩物，何必如此悲伤？王戎就说了一段千古名言：
圣人忘情，最下不及情；情之所钟，正在我辈。
意思是说，圣人忘情，最下等的人谈不上情感，而我们这些人，正是钟情之人。
钟情之人，随时都可能流露出至为深沉的情感。
截图来自纪录片《千古 风流人物·陶渊明》
名士卫玠要渡过长江，到江南躲避北方的战乱。他站在江边，面容憔悴，眺望滔滔东流的江水，不禁黯然神伤，对随从人员说:“我看见这茫茫的大江，不觉百感交集，只要是有感情的人，谁又能排遣这种种忧伤呢？”
这个故事跟魏晋另一个著名触景生情的故事恰好可以对仗。
桓公北伐，经过金城时，看见以前他做琅邪内史时所种下的树，现在都有十围那么粗了。他感慨地说：“木犹如此，人何以堪！”树尚且长得这么快，人又怎能忍受得了岁月的消磨呢？他攀折树枝，凄然落泪。
讲了这三个故事，我们应该来概括一下魏晋时期的钟情的特质，大概都是出于对生命的无限眷恋，以及对宇宙人生的变迁与易逝的悲叹。王戎是因为幼子夭折而情不能已，卫阶是要离开故土去南方避难而看见长江滚滚东逝，就像在故乡曾有的美好时光一样逝去，于是百感交集。桓温是因为看到昔年手种之树的长大而感慨光阴去如飞箭，自己虽然立下不少战功，也成为一代枭雄，终归还是老去了。
宗白华先生对此有优美而深刻的小结：
深于情者，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，扩而充之，可以成为耶稣、释迦的悲天悯人。浅俗薄情的人，不仅不能深哀，也不知所谓真乐。
02
陶渊明如何用文字表达深情？
陶渊明的深情，最早的抒发见于他的《闲情赋》，那时与中年后的陶渊明标准版的深情还有些差别，但已露出与众不同的端倪。
《闲情赋》我早年喜欢读，还“剽窃”其中的“十愿”就是十个愿望去写情书。当时以为闲情是闲时单相思之情，后来仔细重读，才发现闲情是限情的意思。闲，门从木，说文解字说，是从门里系上木栓，是防御的意思。所以闲情，就是防止爱情过于荡漾而不可收拾，也就是限情。
但我们读《闲情赋》，读到高潮处，总觉得这感情是如此汹涌澎拜，无可收拾。这篇赋结构上大概分三部分。
截图来自纪录片《千古风流人物·陶渊明》
第一部分是讲有个绝代佳人，闷闷不乐，一个人在那把漂亮的眼珠转来转去，后来就独自弹起琴来。第二部分是高潮，讲十愿，十个愿望，愿做他爱的人的十样物件。第三部分则是讲自己求而不得的各种彷徨，各种蠢蠢欲动，终于还是打消念头，去四面八方寄托情感，逍遥自在去了。
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模仿洛神赋和楚辞的痕迹很浓，但比洛神赋与楚辞的原文要逊色。第二部分也就是十愿，受张衡《定情赋》与《同声歌》的启发，但艺术造诣却后来居上。
我第一次读闲情赋“十愿”的时候，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极其强大的冲击，似乎这些文字不是写在纸上，而是从我自己的内心中喷涌出来一样，带着极强的韵律节奏，我能听到文字变作音乐的声音。
后来我仔细琢磨，大概是因为任何一种能入化境的抒发情感的写作，都要先扣动自己的心弦，让自己的心弦发出行云流水一发不可收拾的声音，然后读者读到后，不由自主地也扣动自己的心弦，发出同样一发不可收拾的声音。我读抒情文字，常常用这个标准来判断真伪与高低，就是读后有没有让人产生一种不由自主的心弦上拨动的音响。
截图来自纪录片《千古风流人物·陶渊明》
情感本身是有韵律的，最深最真的情感，它的起伏自然形成乐章，所以深情之人，开口就是诗，就是音乐。情感、诗意与音乐，实在是三位一体的东西，任何一种情感，只要够深够真，就会激发出诗意，而诗意中也自然流淌着有感人律动的音乐之声。
所以在写作中，也可以试试这个法子，让你的笔下常带感情，让深情激发诗意，让诗意化作音乐之声。要知道，很多时候我们的写作显得干巴巴的，不吸引人，不要说吸引别人，连自己都不吸引，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我们的写作没有饱含情感。而情感是写作最重要的事之一，一个人写作却没有情感，那跟一只甜皮鸭有什么区别？如何让自己的写作有情感？
一个有效的法子就是捕捉情感流露的瞬间。养成这样的习惯，在生活中，无论是你自己还是你的亲人、朋友真情流露的时候，你要停一停，别把这些真情流露轻易放过，要仔细去咀嚼，去体会，去回味，在脑海里，在心头，记住这些真情流露的瞬间，如果再能及时记录下来就更好了。
我们的生活就像流水一样一直不停地流淌，很多人身在生活中却又很少去凝视自己的生活，更别说记住生活，他们活着却像东去的流水一样茫茫然不知所措。我们不能这样，不能只把我们的人生写在水上，所以我们要经常凝视自己的生活，记录自己的生活。
我的小女儿才六岁，已经记了半年日记了，她还没上小学，不会写字，所以是在妈妈的辅助下，她口述，妈妈记录，不过她也要动手的，那就是用画画的方式记下一些人或事。我想她只要这么坚持下去，以后会从中受用无穷的，不止是在写作上，而且是在生活上。
说回来，闲情赋只是陶渊明深情的开端，但不是深情的完成。这时的陶渊明，还有许多浓情与激情的成分，但他已经在试图消解浓情与深情，只留下深情。
截图来自纪录片《千古风流人物·陶渊明》
所谓浓情，就是因为含着太多渴求而浓得化不开的情感。所谓激情，就是因为某人某事或某物在一瞬间迸发出来的强烈情感，像烈火一样吞噬着人，如果不立即表达或者行动就会立即倒地死去。渊明在闲情赋里显然也有激情，十个愿望的铺陈本身就是一种激情的呈现，太少了没办法表达这种激情，只有一口气、完全不停止、像大海一样澎湃像暴风一样猛烈地展现这种激情，诗人才能继续活下去。
前面我们讲的魏晋时期的名士之钟情，多是激情与浓情，伤逝的王戎是激情，渡江神伤的卫阶与看树落泪的桓温是浓情。渊明在闲情赋中，也同时展示了相似的浓情与激情，但是，他的深情也有初露。
陶渊明知道世间一切都不可停驻，无论欢乐还是悲哀，美好还是丑恶，都会逝去，所以他不愿停留在浓情之中，因为那可能会违反他所理解的与造化而游的原理。他也不愿以激情的方式生活与写作，因为那来得快去得也快，他宁愿活在更永恒一点的情感之中，比短暂的生命更永恒一点的情感之中，那就是得到的同时也承受失去之险，欢乐的时候也让心底涌起悲哀。
惟有如此，他才能让自己的情感永恒不断地在身内心中流转，他才能写出如此动人的“质而实绮，癯而实腴”的千古不朽的诗歌与散文。
到中晚年时，他已经能让浓情与激情都消歇，而只剩下深情。我们讲的《饮酒》、《归田居家》等组诗中，他的这种深情就有最好的表现。不过我们今天还想讲讲他同样深情但未必同样知名的作品，一封《诫子书》与几首小诗。
03
陶渊明的亲子平等
《责子》诗后的深情父亲
陶渊明对亲人的情感，更超出同时代之人的还体现在亲子关系之上。
陶渊明可能是第一个在诗中写出自己全部五个儿子名字的古人。之前没有，之后也很少见：杜甫北征写了妻儿，但没写名字；辛弃疾词中也有儿子，一口气写了三个，就是《清平乐》“最喜小儿无赖”那首，但没写名字；不过他在另一首《清平乐·为儿铁柱作》中倒是写了其中一个儿子的小名“”铁柱”，大词人辛弃疾也是有点意思……大俗大雅……
好了说回来，陶渊明这首诗叫《责子》，顾名思义就是责备儿子，或者训诫儿子。
白发被两鬓，肌肤不复实 虽有五男儿，总不好纸笔。 阿舒已二八，懒惰故无匹。 阿宣行志学，而不爱文术。 雍端年十三，不识六与七。 通子垂九龄，但觅梨与栗。 天运苟如此，且进杯中物。
我的两鬓已白发苍苍，我的肌肉也松弛不再结实，我有五个儿子，却都是学渣。阿舒已经十六岁，懒得要死，要考试考懒惰的话，他准拿第一。阿宣十五岁，同样不爱学习。阿雍和阿端这对双胞胎，十三岁了，还不认识6和7的数字。阿通快九岁，是个吃货，只晓得到处找梨子和板栗吃。
不过，也许老天爷就是要他们这样，算球，老爹我还是去喝酒吧！
陶渊明用风趣的腔调说自己几个儿子都没出息，是学渣，但却没有半点望子成龙的幻想破灭后的沮丧。他将这归于老天爷的安排，而就像大话西游的经典台词，老天爷安排的最大。所以他带着微笑责骂了一番儿子们后，就笑眯眯地喝酒去了。
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亲子关系了！后来陶渊明的头号粉丝苏东坡也模仿写了一首诗，说：
人皆养子望聪明， 我被聪明误一生。 惟愿孩儿愚且鲁， 无灾无难到公卿。
人们养孩子都希望他聪明，但这个愿望可能是不对的，因为你看，我苏东坡就聪明吧？却被聪明误了一生。所以啊，我只希望孩子笨一点，别那么聪明，就可以无灾无难地做个高级公务员渡过一生啦！
苏东坡这首诗也有趣，却还是不及渊明的责子诗。为啥？因为仍然带了父亲打上强烈个人烙印的寄托，只不过是消极的寄托而已。
可陶渊明却并不从自己出发，而是从天意也就是孩子的天性出发，听凭他们以天性走在自己的成长之路。在古代甚至现代中国，这种亲子关系实在是太难得了。而其核心就是平等意识。
截图来自纪录片《千古风流人物·陶渊明》
陶渊明认为每个孩子都是独立而平等的个体，所以才在诗里写出他们每个人的小名，所以才在笑骂一番儿子们后，自己乐呵呵去喝酒，并不以强制手段来改变他们的天性。陶渊明是很享受亲子生活的，在另一首诗中，他写：
弱子戏我侧，学语未成音。 此事真复乐，聊用忘华簪。
我年幼的儿子在我旁边玩耍，正在学说话的年纪，还说得不太好。听着他幼稚的牙牙学语，看着他天真的神态动作，我真是感到无以名状的快乐，什么荣华富贵，什么江湖地位，跟孩子的笑脸一比，都是不值得记起的东西。
在晚年，陶渊明还写了封给儿子们的家书《与子俨等疏》，写得又平等又深情又优美。
抬头他写上了五个儿子的大名，到这里他的儿子们的大名和小名就都为我们所知了。
然后他回顾了自己的大半生，性情刚直，与世俗格格不入，所以物质条件不好，让孩子们吃苦了，向孩子们表示委婉的歉意，但并不觉得有必要改，因为他认为这样的人生是值得过的人生，他以极其优美的文笔向孩子们描述道：
少学琴书，偶爱闲静，开卷有得，便欣然忘食。见树木交荫，时鸟变声，亦复欢然有喜。常言五六月中，北窗下卧，遇凉风暂至，自谓是羲皇上人。
这段就不翻译成白话了，浅显易懂，而且有独特的文字与观念之美。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去找来看，与子俨等疏。儿子的子，俨是单人一个严厉的严，疏是疏忽的疏，就是书信的意思。
在这封信中的最后部分，陶渊明特别强调兄弟之间要有爱，虽然他们不是全都出自一个母亲，但是“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”，四海之内尚且都应该以兄弟之义待之，何况你们还是一个老爸生的，又自小在一起呢？
陶渊明特别要儿子们要相互友爱，也许有曾祖父陶侃家门的阴影，读晋书陶侃传，会看到陶侃的儿子们互相残酷厮杀的记录，似乎他们不是人，而是野兽。陶渊明一定也了解这些家族往事，所以格外强调兄弟友爱。
截图来自纪录片《千古 风流人物·陶渊明》
不过我认为更主要的因素还是陶渊明本人的平等意识，而他的友爱，是从平等推出的。譬如，陶渊明在另一首诗中还写过“落地为兄弟，何必骨肉亲！”正是这个意思。他的平等意识，乃是推己及人，不止亲人，更及世间所有人的平等。
所以陶渊明的深情，除了他所持有的独特的“新自然观”外，实在还有他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平等意识。就政治而言，平等是一种权利与制度安排，但就个体而言，平等意识也许可以后天习得，但更是一种先天的禀赋。有人天生骄傲，有人天生拥有平等意识，有人既天生骄傲又天生拥有平等意识，陶渊明就是第三种人，极其难能可贵的一种人。正因为这种平等意识，他才能善待自己也善待他人，他才能成为千古隐逸之宗。
而他的深情，也发端于此种平等意识。所有的深情都必须内蕴平等意识。在爱中，你如果不能意识到你所爱的人与你是平等的，是另一个独立而平等生命，你的爱就很难是完全善意的，而总是会带上一些征服，一些好胜，一些控制，一些支配。爱会理想化所爱的对象，但理想化的前提，仍是你从内心尊重对方作为与你一样平等、独立的个体的存在。
陶渊明做县令时，曾送给儿子一个长工，并附了封信说：“此亦人子也，可善遇之。”用现在的话说就是，人家打工的人也是爹妈生的，和你没有不同，你要好好对人家。陶渊明并不是因为“我们比服务我们的人更优越，所以要大度一点”才要儿子善待服务他的人，而是认为，服务我们的人和我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，都是爹妈生的，没有不同，所以要善待人家。这是真正的平等意识，甚至可以说暗合了现代权利平等的自由主义学说。
截图来自纪录片《千古 风流人物·陶渊明》
据胡适说，他第一次看到这句话，即深深印在脑海里，“三十年来不敢轻用一句暴戾的辞气对待那些帮我做事的人。”
而我的朋友莫之许曾说，看一个人的修养，关键就是看他怎么对待在社会地位上远不如他的人。老莫也喜欢陶渊明，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就读陶渊明集了。我想在他的平等意识里，也许也有陶公对他的潜移默化吧。
“此亦人子也，可善遇之。” “天运苟如此，且进杯中物” “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”。
这就是陶渊明，一个平等而深情的人，了不起的人。
下一节，我们将为您讲述桃花源的真相。《桃花源》记是千古名文，也是历届中小学教材必收的篇目。这篇文章很美，看上去也不难，但我不认为每个人都那么容易读懂它。而读懂它也就真正读懂了陶渊明。我们将在第四节也是陶渊明专题的最后一节《桃花源的真相》中讲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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