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秀成投降与否,是一个史学界争论多年的话题,先不要忙着下结论。
单说李秀成在囚笼中写的材料,这份材料,到底包含有多少字,现在还是个未知数。
李秀成在材料中间写有这么一段话:“纸尽情长,言不了完。烦列位师爷交部一本,又好笔一枝。此笔破坏了。今将三万七八千字矣。笔坏不能,烦列位师爷转禀老中堂及中承大人宽限,我亦赶写。业今……”
即,按照李秀成这个说法,材料的全部字数绝对会多于三万七八千字,可能达到五万多字。
但这些材料的第一个阅读曾国藩,却对材料的字数给出了多种说法。
他自己在日记里写:七月初六日:“阅李秀成之供,约四万余字。一一校对,本日仅校二万余字。”
在这里,《李秀成供词》为“约四万余字”。
然而,第二天的日记,即七月初七日又记:午后,“将李秀成之供,分作八九人缮写,共写一百三十叶,每叶二百一十六字,装成一本,……封送军机处备查。”
以一百三十叶、每叶二百一十六字来计算,全部不过二万八千三百四十字而已。
诡异的是,同日,曾国藩写信给儿子曾纪泽,信中却又说:“伪忠王自写亲供多至五万余字,两日内看该酋亲供,如校对房本误书,殊费目力。”
在这封家书里,曾国藩说《李秀成供词》“多至五万余字”,与人们根据《李秀成供词》中 “今将三万七八千字矣”从而推出的五万多字的说法相符。
改日,曾国藩在写给钱应溥的信中却又说:“李酋八日之内在囚笼中共写三万余字,删其重复谀言,尚近三万字。”
即在这封信里,《李秀成供词》的字数又成了“三万余字”。
这之后,曾国藩在答复彭玉麟的信件中就咬定了“三万余字”,说:“伪忠王在囚笼中写亲供至三万余字,业经抄送军机处,拟即刊刻咨送各处,即于七月初六日正法。”
看看,同一份材料,曾国藩一会儿说其字数有四万余,一会儿又说二万八千余,还有五万余、三万余的说法。
曾国藩的幕僚赵烈文也读过李秀成的亲供,还帮助曾国藩改定送军机处的本子。他在日记里则记道:“伪忠王李秀成伏法,渠写亲供五、六万言,叙贼中事自咸丰四、五年后均甚详,虽不通文墨,而事理井井,在贼中不可谓非桀黠矣。”
看,又多出了五、六万多字的说法。
真是一笔糊涂账啊!
曾国藩把经过自己和幕僚赵烈文等人改定、整理、誊抄的《李秀成供词》上交军机处后,自己保留了李秀成亲笔所书的底稿。
上交给军机处的誊抄文本后来由九如堂刊刻行世,仅二万七千多字,比李秀成在中间说的“今将三万七八千字矣”还少了一万多字。
这说明曾国藩在李秀成的亲笔原稿基础上删减了大量文字。
被删减的文字包含些什么内容呢?
很多史学家,包括孟森、陈寅恪等等,一致认为,李秀成可能在原稿里劝曾国藩反清登基做皇帝,曾国藩为免遭清廷猜忌,不得不将之删掉。
当然,这里面也涉及到李秀成是真投降还是假投降等诸多问题了。
真实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呢?
必须取到那份被曾国藩私下保留下来原稿的原稿对照才知分晓。
最先进行抄写对照的是在广西通志馆工作的学者吕集义,他于1944年千里迢迢来到湖南湘乡曾国藩老家,经过一番周折,从曾国藩后人手中把李秀成原稿拿出来与刊行本对照。
对照的结果是:九如堂刻本原有二万七千余多字,原稿是三万三千多字。
吕集义把补抄上的五千多字,合计三万三千多字,出版了《忠王李秀成自述原稿校补本》。
但罗尔纲等人认为原稿应该是五万多字,这三万三千多字还是不合,对曾家人给吕集义出示的是否是李秀成真原稿存疑。
幸好,吕集义从曾家拍下了十四张稿件照片。
罗尔纲从笔迹和内容两方面作鉴定,最终鉴定结果是:曾家所藏的“原稿”是真品,曾国藩除了在某些地方进行了涂改删节。
但罗尔纲坚持认为,曾国藩直接从原稿某个地方抽毁了一万多字。
曾国藩的曾孙曾约农为证曾祖清白,干脆把吕集义曾经看过的那份“自述原稿”(以下简称影印“原稿”)拿出来影印,公诸于世。
影印的“原稿”共七十四页,约三万六千字,比吕集义的《忠王李秀成自述原稿校补本》更全面,还多出了三千多字;当然,也比罗尔纲等人认为的五万多字原稿要少。
所以,《李秀成供词》在被曾国藩删改之前是多少字,曾国藩又从中删减了多少字,现在还没人说得清。
至于曾国藩在原稿基础上修改和篡改的地方,因为曾约农的影印“原稿”采取的是对原稿影印的方式刊行的,所以,修改和篡改处历历可查,某些被删减之处也能推断得出。
那么,可推断得出的删减之处有哪些呢?
赵烈文在日记中说:“伪忠王李秀成伏法,渠写亲供五、六万言,叙贼中事自咸丰四、五年后均甚详,虽不通文墨,而事理井井,在贼中不可谓非桀黠矣。”但查影印“原稿”中发生在“咸丰四、五年后”的太平军与湘军的主要战役均略而不详。可见,曾国藩删去了太平军与湘军作战的重要部分。
曾国藩之所以要删除,显然是担心清政府看到这些文字会责难他从前奏报不实。而他没有献俘京师,早早将李秀成就地处决,应该也是这个原因。
另外,影印“原稿”第三十八页后三、四两行赫然写:“中堂在祁门,被天朝之兵围屯,此非中堂不可,别人祁门不能屯也。”这行文字,在九如堂刊刻的《刻本》已经看不到了。
“祁门之败”,乃是曾国藩毕生奇耻大辱,之所以看不见了,就充分印证了曾国藩和他的幕僚一心“讳败扬胜”的特点。
还有,李秀成叙述自己被擒经历,影印“原稿”是这样写的:“因此我藏不住,是以被两国(个)奸民获拿,解送前来。”
曾国藩提朱笔改成了“因此我藏不住,遂被曾帅追兵拿获,解送前来。”
如此篡改的目的是要掩盖湘军的无能,抹杀村民的功劳,把落到村民手里的李秀成说成是弟弟曾国荃追兵的战利品。
另外,李秀成写自己保卫幼天王从缺口突围事,影印“原稿”是这样写:“初更之候,舍死领头冲锋,自向带□(幼)主,在后而来,冲由九帅放倒城墙而出,君臣舍命冲出关来。”
曾国藩用墨笔把“初”字改为“四”字。
须知,六月的“初更之候”,天尚未擦黑,李秀成却在这个时候突出城外,若为清政府知道,曾氏兄弟必会受责。曾国藩为此不得不改一字而卸责。
最明显的还有,影印“原稿”是这样交待天王洪秀全之死的:“四月将初之候,斯时我在东门上,天王斯时已病甚重,四月廿一日而故。此人之病,不食药方,任病任好,不好亦不服药也,是以四月廿一日而亡。”
曾国藩提笔把李秀成这段记述划掉,改为:“因九帅之兵,处处地道近城,天王斯时焦急,日日烦躁,即以五月二十七日服毒而亡。”
把已于四月廿一日病死的洪秀全,说成是因为弟弟曾国荃攻城迅猛,窘迫不堪,于五月二十七日服毒而亡的。
综上所述,曾国藩篡改的地方,除了推卸责任、掩饰败绩外,还在意于夸大战绩,抢功夺功。
最后补充一下,李秀成是否投降呢?
曾国藩、曾国荃兄弟对外声称,李秀成降意浓郁,“反复重沓,献谀乞怜,无非图延旦夕之一命”、“阱虎乞怜,虽狗鼠之不若,殊不嗤也”。
但曾氏兄弟的说词却让左宗棠、李鸿章哂然失笑。
左宗棠认为李秀成不过是想“庇纵逆党”而已。
李鸿章则认为李秀成的表现,其实是另一种“忠勇”,要这样的人投降根本就是做梦。
罗尔纲则于1944年,提出了李秀成学蜀汉姜维伪降魏钟会故智,以图恢复太平天国的看法。
但罗尔纲也承认,自己暂时找不到有力的证据来支持这个观点。
事实上,李秀成被处决前一天,英国政府翻译官阿拉巴斯德曾到监狱里访问,对李秀成的印象是:“(我)问他是否对我有什么要求。他回答说他唯一的希望于天。说此话好像几乎以快乐的声调,使我无意之中同情他。”
同行者路易补充:“阿拉巴斯德是最后一个见到李秀成的外国人。他是在南京认识李的。李对他说,他所看到的这个人(指李自己)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,李对自己还可以利用剩下的一点时间,来写一些有关起义的历史而感到高兴,因为所有在南京的档案都已经丢失。尽管他受到了残酷虐待,但他仍然显得平静和镇定,保持着尊严。”
赵烈文在日记中记,李秀成就死的当日下午,并“无戚容”,到了傍晚“赴市”,仍“谭笑自若”,“作绝命词十句,无韵而俚鄙可笑,付监刑庞省三,叙其尽忠之意,遂就诛。”
看时人对李秀成就义前的描述,绝非贪生怕死之人的表现。
就我而言,我是不相信李秀成会真心投降满清的,即使流露出投降之意,也是别有用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