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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灌夫处了这么久的朋友,窦婴更加清楚这货几杯酒下肚之后的德行,但这回王太后亲自召集的,为娘家兄弟搞场面的婚礼明说了,列侯跟皇族必须参加,窦婴是列侯,那是必须去的,灌夫级别不够,交情也破裂了,其实不必去的,窦婴非要拉着灌夫去,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。
灌夫早知道上了席面自己要闯祸,在窦婴那里推辞过,怎奈窦婴坚决不同意,太史公的解释是窦婴希望借着喝酒能缓和灌夫跟田蚡的关系。
这可能吗?
我们来换位思考,在帝国权力中枢里混了那么久的窦婴固然有点任性,但他是个傻子吗?
一个自视甚高,被迫退休的高官,眼睁睁的看着从前天天追着跪舔自己的田蚡就这么爬到头上,靠着外戚的身份,抖起来了,自己嘚瑟倒也能忍,偏偏还打到自家门上,开口就是要地。
一个籍福劝止,但话里的话就是等窦婴死了以后,再加倍向家人要,这话谁听了心里不生气?
眼看着自己权势每况日下,田蚡又联姻诸侯王,家势越发煊赫了,窦婴难道真的能忍,他从来就是个任性的人,为了任性得罪了自己的姑妈,得罪了皇帝,难道就不敢得罪田蚡吗?
想明白了这里的缘故,窦婴带着灌夫赴宴的目的就清楚了,带个炮仗筒子过去闹一闹,就让他田蚡脸上无光。
灌夫这一去果然使酒骂座,搅得满场不安,把好好一个婚宴给搅合得不欢而散,然而他在酒席上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,原本一直罩着他的保护伞一起倒戈,最后闹得窦婴和自己双双被族诛。
这场王太后下旨特办的婚宴果然是热闹非凡,朝中数得上的亲贵大臣全来了,贵族们都是这样,平时哪怕私底下再搞什么小动作,表面文章也会作得很足,大家对这位暴发新贵恭维备至,各种奉承话没断过,把个国舅爷乐得有点找不到北。
于是田蚡就开始满座敬酒,满座的王公贵族们纷纷伏在一旁还礼,这叫避席,以示尊敬。
过一会儿窦婴也来给大家敬酒,客人们看他早就过气了,都懒得搭理,大部分人都端坐不动,最多随便欠了欠身,这叫膝席,那是相当不尊重人的表现。只有少数跟窦婴关系特别好的人才避席以待。
你问窦婴到底痛快不痛快?司马迁没说,但他带来的大炮仗灌夫那就相当不痛快了。
这让我想起奥巴马有一年搞白宫秀,请了个愤怒代言人,总统一本正经的说着官话,愤怒代言人蹦跶得老高,各种粗口骂人话飙不停。
所以灌夫其实此时也就只好当起了窦婴的愤怒代言人。
愤怒的灌夫跑去跟田蚡敬酒,田蚡随便欠了欠身推辞说自己喝多了,不能满杯,只能随意,这就相当不礼貌了,但再愤怒的灌夫也不敢在这个大日子里跟丞相闹别扭,只好继续往下敬酒。
本身灌夫也不是个人缘好,有权势的,又在丞相这里受了冷遇,贵客们自然也都不会对他太客气,都是敷眼打法了。
这酒越敬越生气,最后敬到临汝侯灌贤这里,灌贤的身份更特殊,他是灌婴的孙子,灌夫的父亲改姓投靠灌婴才被格外赏识提拔,灌夫等于是家仆二代,在贵族社会里,小主人犯得着对家仆太过客气吗?
当着灌夫敬酒,灌贤正在跟程不识说悄悄话,当然懒得搭理。
灌夫火气起来了,又喝大了,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,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子,就开始骂灌贤“你丫平时私底下诋毁程不识不值一钱,今天长辈给你敬酒祝寿,你却学女孩子一样在那儿同程不识咬耳说话!”
这话一出,田蚡第一个大喜,平时灌夫跟田蚡斗得平手,倒不是他一个开缺的闲散人员有什么本事,人家是仗着背后功臣集团在撑腰,现在这一骂,等于是公开得罪老主家,自绝于功臣集团之外。
想想看,功臣们为啥要不遗余力的提拔卖身投靠自己的,要的当然是人家世世代代忠心效力,好嘛,这灌夫仗着跟了窦婴就敢直接教训小主人,要是以后大家都有样学样,岂不是秩序大乱。
再一个,挑拨功臣跟新贵之间的关系,程不识和李广都是汉文帝开始提拔起来的,深受三代皇帝信任,现如分布担任王太后和皇帝的贴身卫队长。灌夫这混不吝当年打过窦太后的卫队长,那是有功臣集团在背后撑腰,才被皇帝给救下了,这回等于是一顿胡闹,把所有人都拖下水了。
于是田蚡来了个挑拨离间:“程将军和李将军都是东西两官的卫尉,现在当众侮辱程将军,难道不知道给李将军留有余地吗?”
灌夫说:“今天杀我的头,穿我的胸,我都不在乎,还顾什么程将军、李将军!”
客人们一看,事情这是要闹大了,纷纷借口上厕所尿遁了。
灌婴看都这把火发作大了,就想带着灌夫赶紧走,但是田蚡看到了机会,坚决不肯,他指着灌夫大骂:“这狗东西,平时被惯坏了,今天非得好好教训一通不可!”
于是召集府中侍卫把灌夫拿下,灌夫想逃跑,又挣脱不了。
籍福这时候就赶紧出来打圆场,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道歉,这又把灌夫的驴脾气给激起来了,越是按着,越是高声叫骂,话越说越难听。
这么大的场合,发生了这种事,假如田蚡就这样算了,以后也别在朝中混了,这就搞成个死结了,所以你看这个籍福到底是劝架还是火上浇油?
田蚡盛怒之下让侍卫们捆起灌夫锁在家中,并且给灌夫的行为定性了,说今天这场宴会不是自己办的,而是受太后的诏令操办的,灌夫这货在宴会上辱骂宾客,搅合宴席,这就是侮辱诏令,是大不敬的罪名。
这罪名一定,灌夫直接就下大狱了,那些平时很活跃祸害乡里的灌氏亲族也被田蚡派的人一一追捕,并且定的都是杀头的罪名,这下事就大了,这是要动用丞相的权威族诛灌夫。
于是窦婴就只好出面来救灌夫了。
窦婴的夫人听说了以后,就去劝他:“灌将军得罪的是王太后,你怎么救得了他,得罪了王太后你也吃罪不起!”
怎奈窦婴的倔脾气又发了,来了句“我家封侯是从我的功劳起的,大不了不要了。”
窦婴到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卷到多可怕的一场斗争里,以为不过就是救一个莽汉罢了,再说这莽汉以前见天闯祸,一样没事,大不了得罪了太后,这个列侯不当了,当老百姓去,但他没想过,这回灌夫得罪的可不仅是新贵王太后,一番作死骂了灌贤,这就叫自绝于出身,就是田蚡不收拾他,功臣集团也会找个机会拿他出来祭天。
于是窦婴给小皇帝上了份奏疏,请求接见,皇帝也接见了他,他将灌夫跟田蚡在酒宴上的发生的事称述给皇帝,称灌夫虽然不成体统,但不过就是闹了一通酒疯,罪不当死。
皇帝看起来很认可窦婴的话,甚至还留窦婴在宫中吃了顿饭。
但是皇帝对此案的处决就变得很有意思了,他也不说放灌夫,也不说杀灌夫,只是让大臣们一起都到东宫来当面辩论。
这其实就是没打算放过灌夫的意思,想想看,当面辩论支持放灌夫,那就等于是公开跟皇太后作对,再说了,最敢跟皇帝太后作对的功臣集团们,早就想教训狂妄的灌夫了,只要辩论,绝对就成了窦婴寡不敌众。
我们天天看狗血八卦连续剧经验很丰富了,但凡两拨人公开撕逼,热血一上头,啥该说不该说的都会在气头上抖搂出来,让窦婴跟田蚡当众撕逼,这是逼着两位争先往对方身上泼脏水,只有更脏,没有最脏。
于是一场大辩论在窦婴跟田蚡之间展开了,围观的是群臣。
窦婴先上来就说田蚡故意栽赃陷害灌夫,灌夫的罪过无非是喝多了耍耍酒疯,田蚡却网络了很多罪名,把人一大家子都往死里整,这有点过分。
田蚡辩解说灌夫一向横行不法,家族危害乡里,属于黑恶势力,打击黑恶势力是正当行为,窦婴如此维护,就是充当黑恶势力的保护伞。
这就把窦婴惹毛了,于是掏出一个小本本,把上面记载的,田蚡各种卖官鬻爵,收受贿赂,横行不法的罪行一条条往外念。
这算是彻底撕破脸了,田蚡于是就耍无赖了,高叫:“我怎么了,我无非就是平时贪财好色,个人兴趣爱好多点,平时无非就是结交些酒色倡优之辈,哪里像魏其侯,灌夫那么有出息,一天到晚的召集门客壮士,天天尽研究些天下大势,又是夜观天象,又是窥探皇帝跟太后的身体状况,经常说些什么天下有变,要立大功的事!”
这话出来以后,大家都接不住了。
皇帝作为裁判看得真真的,两拨人,都别想落了好,偏偏自己格外腹黑,还不肯下结论,把皮球递给了御史大夫韩安国,他作为纠察百官之人也该有个态度了。
韩安国也是个积年的老滑头,自然不会上当,使出一招八卦游龙掌:“臣觉得魏其侯、武安侯说的都有道理,皇帝您多圣明啊,还是你来断吧!”
既然是东朝听辩,其实皇帝背后还有个太后,这时候太后直接就闹腾了:“好哇,我还没死呢,你们就这样折腾我弟弟,我死了,那还得了,既然我这个太后这么不被人当回事,不如死了算了!”
看看,这就是皇帝要的结果,王太后听两拨人闹腾动了大气,寻死觅活闹绝食,汉朝以孝治天下,为了母亲,不但灌夫放不出来,连窦婴也被抓起来了。
等到田蚡出了东朝就开始埋怨韩安国,怪他不肯当场帮自己。
韩安国多滑头的一个人啊,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,反客为主,先埋怨起田蚡来了:“你就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魏其侯互相揭短,他开始揭你的短你就该假装请辞告罪,这才像个大臣的样子,你倒好,干脆都认了,不仅认了,还为自己的行为辩解,这以后再怎么当丞相,再怎么好意思在朝廷上混?”
等田蚡明白过来以后,也知道自己暴怒之下说错话了,非但丞相位置不保,还有可能会被人追究,毕竟大孝子汉文帝亲自逼死过自己的舅舅,想着想着就慌了,越想越难受,很快就因此患了心病,第二年心病越发严重了,直接就病死了,这算是后话。
窦婴现在在牢里关着,英雄气概也没了,尽琢磨着怎么把自己捞出来先,到这时候了,灌夫八成是救不了了。
窦婴手上有一份汉景帝给的密旨,按照司马迁的记载,说的是“遇到大事,可以随便求见皇帝”,然后窦婴就让家人拿着这份圣旨去求见小皇帝。
但问题是,如果就这内容,求见了皇帝又有何用?皇帝之前也见了,不见还好,一见就把自己给弄进去了。
电视剧《汉武大帝》把这份密旨内容改成了遇到事,窦婴可以凭此保护小皇帝,等于是得到了合法谋反的权力。
这是猜测方向之一,但我以为老皇帝对窦婴并没有那么的信任。
当年汉景帝要坑死废太子刘荣的时候,窦婴非要多事,让刘荣写了一封信给窦太后,并且还把这是透露给老太太了。
做父亲想杀孩子的事,这愣头青横插一竿子,以汉景帝的小心眼,岂能就此放过?怎奈老母亲呵护这个娘家侄子,没办法下手。
所以这份遗旨照我看,写了什么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当个借口坑死窦婴。
汉代的圣旨,都有备份,存档的,这份窦婴手上的圣旨拿去查存档,查不出来,这就成大件事了,等于是窦婴伪造先皇圣旨,这罪名可比对太后不敬严重的多,于是很快窦婴就被判了个族诛的罪,一大家子都跟着去了。
窦婴一死,窦氏家族就此分崩离析。
那边新的外戚王家也好不到那里去,田蚡被人当众揭短,又被韩安国说破,丢掉了丞相的位子还落了心病。
司马迁说是窦婴的鬼魂作祟犯病的,我们是唯物主义者,不太信,但以我跟人吵架的经验,大吵一次,结果吃了大亏,回去想来想去心里会越想越恨,想得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是有的。
田蚡这个亏吃太大了,气的病死了再正常不过。
经此一役,用孝道来制衡皇帝施政的力量都被收拾空了,从此以后,皇帝放开手脚大干的时代就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