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禊”者,古代春、秋两季为祈福和禳除灾疠而举行的祭祀。
这种古老的仪式源于周代,一般是在农历三月上旬“巳日”这一天。
人们相约到水边沐浴、洗濯,取涤旧荡新之义,借以除灾去邪,称作“祓禊”;而文人相约饮酒赋诗、谈玄论理的集会,则称为“修禊”。
历史上最有名的两个修禊地,当属兰亭和红桥。
兰亭修禊的召集人,是东晋名士、大书法家王羲之,与会者有名士谢安、孙绰等41人,在会稽山阴的兰亭水边,做流觞曲水之戏。当日有26人作诗,编成了诗集《兰亭集》,王羲之还乘兴挥毫,题下了千古不朽的《兰亭集序》。
红桥,即“虹桥”,今时被称作瘦西湖第一景。康乾年间文人费轩曾写了100多首《梦香词·调寄望江南》,其中一首提到了虹桥:
扬州好,第一是虹桥。杨柳绿产三尺雨,樱桃红破一声箫。处处系兰挠。
红桥修禊陆续有三次召集者,分别是诗人王士禛、风流才子孔尚任和两淮盐运使卢见曾(亦称卢雅雨)。
卢雅雨是清代著名文学家,为官也颇有政绩,且为人正直,“主东南文坛,一时称为海内宗匠”。
他在扬州为官时,多次召集红桥集会,其中最为出名的当属乾隆二十二年(1757年)三月三日,卢见曾邀集诸名士于倚虹园“虹桥修禊”厅。
卢雅雨作七律四首,各地依韵相和者竟有七千人,最后编辑出的诗集达三百余卷。红桥修禊的美名传遍了大江南北,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的盛事。
后来他又多次举办了修禊,在乾隆二十八年的盛会上,有一对忘年交见了一生中唯一的一面。
郑板桥本名郑燮,当时已经71岁了,比袁枚大了23岁。
郑燮(xiè),字克柔,号理庵,又号板桥。他出生于书香门第,文采盖世,可惜一生坎坷。他年幼读书、才华出众,“自竖立,不苟同俗”。
可19岁中了秀才后,便一直不第,直到44岁才中了举人,44岁中了进士,50岁才做了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。
他在山东范县和潍县做过县令,真正做到了“得志则泽加于民”,却由于正直孤高,不愿逢迎拍马,颇受上司和同僚的排挤。又因为在旱灾之时开仓赈灾,触及了权贵的利益,被迫辞官回了扬州。
袁枚年少有才,12岁中了秀才,24岁二甲第五名中进士,选中翰林院庶吉士。但后来外放担任县令,却多年不得提拔,于是辞官归隐于随园。
袁枚以诗为主,以性灵著名,而郑板桥同样以独具性情名世,又有不少相似经历,自然对他多加青眼。
有一次,人们误传袁枚不幸落马摔死了,郑板桥听到消息十分伤感,还为他哭了一场。
袁枚与郑板桥见面之后,非常感激他的厚爱,于是赋诗《投郑板桥明府》一首以表敬意:
郑虔三绝闻名久,相见邗江意倍欢。 遇晚共怜双鬓短,才难不觉九州宽。 红桥洒影风灯乱,山左官声竹马寒。 底事误传坡老死,费君老泪竟虚弹。
明府,是对县令的尊称。
郑虔是唐代文学家、书法家、画家,诗、书、画皆精妙,被世人誉为“三绝”。
袁枚赞赏郑板桥和郑虔一样,同样是诗书画三绝,尤其以画闻名。但又忍不住感慨,彼此相知恨晚,年纪已经老大。
“误传坡老死”则用的是有人误传苏轼在贵州去世,他的好友范景仁在许昌听说后大哭了一场的典故。袁枚借史事述说了郑板桥对自己的深情,表达了感激之情。
郑板桥读后也颇为感动,回赠了《赠袁枚》诗一首:
晨星断雁几文人,错落江河湖海滨。 抹去春秋自花实,逼来霜雪更枯筠。 女称绝色邻夸艳,君有奇才我不贫。 不买明珠买明镜,爱他光怪是先秦。
郑板桥开篇便将天下的文人才子比作光彩夺目的晨星,但他们也像离群的孤雁,流离在五湖四海。
而袁枚更是其中的佼佼者,他就像春华秋实,既有华丽的文辞,也有发人深省的内涵。
虽然宦途沉浮、人生坎坷,却显得更加坚韧顽强和出类拔萃,就像历尽风雨摧残的翠竹,气节凛然。
表面上看,这两首诗是互相唱和,彼此吹捧。
但细细品读郑板桥这首诗的后两联,却非常值得玩味。
“女称绝色邻夸艳”和“不买明珠买明镜”乍读找不到什么典故,令人费解。
但结合两人一些不那么“正统”的爱好,似乎也可以冒昧揣测一二。
袁枚退居随园后,广收女弟子,园中最多的时候有四五十名女子。
这样一理解“女”句,“君有奇才”忽然多了几分戏谑之意。
而“我不贫”,似乎在说:有了你这么“有才”的朋友,我的精神生活多了很多乐趣。
“不买明珠买明镜,爱他光怪是先秦”,表面意思是不喜欢置办明珠,却偏爱明镜,因为我有着先秦时奇奇怪怪的爱好。
“先秦”又是什么典故呢?
郑板桥在他的《板桥自叙》中,曾这样写道:
酷嗜山水,又尤多余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……。
他一生养过多个男宠,“不废声色,所得润笔钱随手辄尽”,卖画所得的钱都为了美男子挥霍一空了。
只是郑板桥也很清醒,“自知老且丑,此辈利吾金而来耳”,意思就是知道自己又老又丑,那些人都是为了钱而来。
袁枚回家之后,曾经写文评价郑板桥时,提到了这么一个故事:
板桥多外宠,尝言欲改律文笞臀为笞背,闻者笑之。
这事儿也不是造谣,郑板桥曾在文中亲自感叹过:
刑律中之笞臀,实属不通之极。人身上用刑之处亦多,何必定要责打此处? 夫堆雪之臀、肥鹅之股,为全身最佳最美之处,我见犹怜,此心何忍!人身上何处可打,而必打此臀,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!若改笞臀为笞背,当为天下男子馨香而祝之!
所以很明显,诗中用的是先秦分桃的故事。
分桃,也称余桃,韩非子的《韩非子·说难》里和刘向的《说苑》里均有记载。
弥子瑕是卫国的嬖大夫,在卫灵公前很得宠。他曾和卫灵公一起在桃园游玩,他吃到一个很甜的桃子,便把这个没吃完的桃子给了国君。国君说:“爱我忘其口味以啖寡人。”
这个典故与龙阳、断袖、断背的意思差不多,都代指男子相恋。
郑板桥戏谑袁枚广收女弟子,而自己爱好不同,只爱男色。
而袁枚的“闻者笑之”,也不是耻笑。
在明清时期,文人蓄养娈童之事颇为常见,他人也只称其为名士风流。
《随园轶事》中载,袁枚也是同道中人:
先生好男色,如桂官、华官、曹玉田辈,不一而足。而有名金凤者,其最爱也,先生出门必与凤俱。
这种时代风气与个人爱好暂且不提,单说郑板桥和袁枚。
二人诗中对对方颇多赞赏,但实际上,他们到底是惺惺相惜还是文人相轻呢?
袁枚曾在给朋友的书信中,说郑板桥“深于工画,诗非所长”。
对此,郑板桥也在跟朋友交流时做了回应:
至谓板桥不会作诗,我不愿辩;若云深于时文,一“深”字谈何容易,则我岂敢当之。板桥何人,而能领此一深字乎,袁枚之言,雅不愿闻。
袁枚对郑板桥的诗评价不高,郑板桥对对袁枚的志怪笔记小说《子不语》也颇为厌恶,曾措词激烈地批评它“一卷未终,恶心欲呕”:
以此恶札刊而行世,殊令我为袁家才子惜……
两人对彼此都有过赞赏,但也颇多讽喻。他们真实的关系到底如何呢?欢迎讨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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